
傅心怡左手無名指還戴著閃閃發亮的婚戒,問她一直都戴著嗎?她說:「看當天的心情,有時戴,有時不戴。」
每當初識她的人好奇地詢問:「結婚了沒?」、「有沒有孩子?」,她都會照實回答:「結婚了。」「沒有小孩。」若對方進一步關心地提醒:「要趁年輕趕快生,不然會帶得很累喔!」她總笑答:「嗯,我知道了。」
刻意迴避的重點,只有她知道:「我不會說『我先生死了』!」儘管她曉得對方遲早會知道真相,仍不想成為主動告知的那方。不明說的原因,是不想把談話的氣氛弄僵,不希望彼此感到尷尬,更不願迎來帶有憐憫的目光。
當初想要嫁給職業為消防隊員的黃育隆時,旁人曾提醒她風險太大,她反而不那麼想,「這個社會需要消防隊員,為什麼他們可以是別人的家人,不能是自己的家人?我不想要這麼自私。」
然而婚後三年,2013年2月,大年初三的年節時分,黃育隆在一次出勤的過程中殉職,年僅三十七歲,她最不願見到的狀況還是發生了……
告別時刻 依舊擁抱說愛
黃育隆逝世至今兩年半左右,傅心怡仍舊與公婆同住,她在夫妻倆的房間內掛著他在特種搜救隊的制服、兩人笑顏綻開的婚紗照,桌上擺放著許多乘載兩人回憶的小物件。
一切陳設幾乎與從前無異,彷彿先生沒有離去,下一刻就會滿臉笑意的推開房門……
同是1977年出生的他們相識未滿一年就決定結婚,婚後的感情一如交往時期般甜蜜。傅心怡描述與育隆在一起的點滴往事時表情很多,最常洋溢幸福的笑容:「我們常在公園約會,只是一起吹風、聊天、吃水果就好滿足。他很節省,約會都穿消防隊員自製的休閒衣服、海灘褲和涼鞋,沾到油漆也照穿!」
她觀察到他每個月將薪資所得的五分之一,捐到各個不同的慈善機構,內心驚喜又感動,「好聽的話容易說,但不容易做到,他生活節省卻願意付出,很難得。」
她回顧過往甜蜜起頭、衝突告終的戀愛經驗,都因價值觀差異所致,直到遇見育隆,彼此惜福、知足的價值觀相近,心很自然地就靠在一起。

「家庭教育的關係吧,他每天都會很自然地表達他的愛,很自然的擁抱你,然後說他很愛你,可以結婚好好喔!可以一起生活好好喔!」重述一遍育隆對自己的愛,傅心怡的眼眶盈滿了淚,心情五味雜陳。
事發前一天,育隆送她到火車站搭車去花蓮當志工,告別時他依舊擁抱道愛。傅心怡後來回想,那一幕是他們的最後一面。
塵埃落定 卻是心底波瀾
「兩個人在一起太幸福了,聽到他發生意外,好大的打擊,就像從天堂掉到地獄!」
年節期間,在花蓮的傅心怡接獲消息,即刻趕回臺北,她的公婆在國外度假,娘家爸媽遠在屏東,情急之下她商請熟識的慈濟志工顏湘婷先到醫院了解情況。
顏湘婷與傅心怡同是慈濟教師聯誼會的志工,與黃育隆也相熟,她向醫師了解狀況後,知道非常不樂觀,「他們夫妻情感很緊密,我當下就一個念頭,不能直接告訴心怡,她會承受不住。」
顏湘婷沒有悲傷關懷的經驗,但本著同理的態度,幫傅心怡擋去了醫院門口的媒體採訪和拍攝,陪她來到急診室的病床前,提醒道:「育隆現在很需要你的祝福。」
傅心怡當下抱著育隆還有一線生機的希望,在他耳邊不斷地說著祝福和激勵的話語,忘了時間、疲累和飢餓,直到家屬到齊了,聽見顏湘婷在耳邊輕聲地說:「如果不行了,是不是要放手?」才不得不面對急救不治的殘酷現實。
回憶那段衝擊的時刻,傅心怡很慶幸有志工相伴,還有那段和先生對話的緩衝時間,「比起第一時間聽聞噩耗,這樣讓我比較能接受,雖然還是覺得怎麼可能『不行了』?」
悲慟不已的長輩,透過整個月籌備喪禮,表達對孩子的不捨與思念,過程中還有慈濟志工接力陪伴;出殯當天,總統為育隆頒發褒揚令,追贈小隊長並入祀忠烈祠表彰其貢獻,來自全臺各地上千名的消防弟兄列道送他最後一程。
傅心怡則是親自製作長達十五分鐘在告別式播出的回顧影片,透過文字、相片和歌曲再一次溫習兩人回憶,「這是我能為他做的重要的事,雖然製作過程好痛苦,從頭一直哭……」
回憶影片的感情再怎麼濃,表揚和撫卹再怎麼多,喪禮再怎麼隆重,一切都在育隆火化後,化成灰,塵埃落定。生者漫長的悲傷歷程,才要開始。
收到關心 溫暖而不打擾

「每天都覺得好煎熬、好痛苦,大家都好心的在用自己的方式關心我,我知道自己必須走出去面對所有人的關心,第一步卻好難跨出去。」
一位好友知道她的遭遇,內心很不捨,一邊哭一邊說:「你怎麼那麼衰啊!」讓傅心怡聽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,儘管她善解朋友的心意,卻也因此好一陣子不敢與對方見面。
「你最近還好嗎?」「還OK嗎?」這些平時聽起來再尋常不過的關心,此時都變成一個個揪心的句子;還有他人若有所知或不經意一瞥的眼神,也會挑動她敏感的神經。
但有親友的貼心舉動,讓她覺得溫暖:收到朋友手機傳來安靜不擾人的慰問簡訊;回到學校,發現同事默默地幫她將美勞教室及周遭環境整理乾淨;課堂中,成人教育班的學員有默契地不問不提傷心事,一如往常開心自在的上課……
她在國小擔任多年班級導師,連續幾年申請轉任美術老師未果,最後在育隆離開那年順利轉任。每天聚精會神地投入在教學和支援學校的美術任務,讓她體力透支也暫時忘記煩憂。
有段時間,她大約每十五天就夢到育隆一次,在夢裏,他們很生活化的互動著,她會忘記他已死去。
「有次我在夢裏告訴他:『我最近好像很常講老公我好想你。』說完以後夢裏的我就突然意識到:『我想起來了,我知道你死了!你不准走。』我硬是把他的手拉住,他很用力的要把我的手扳開……」
那時候她總覺得育隆還沒走,所以回到房間還是像過往那樣,想跟他說什麼就直接說出來。
害怕時間的流逝和忙碌的生活會使她淡忘育隆,她頻繁地在半年內將記憶中兩人的對話,以及關於他的一切細節都記錄下來。
記憶卻像在跟她玩捉迷藏,她偶爾會忽然忘記兩人的結婚紀念日、育隆的忌日等重要的日子或事件,「感覺那像是一種保護機制,忽然就一片空白,改天會再想起來。沒有罪惡感之類的情緒,因為知道自己內心深處非常愛他,也都記得。」
哭過笑過 再認真過活

後來悲傷到睡不好,她會收看《靜思晨語》節目或跟著拜經,給自己多一點時間獨處,保持內心寧靜。
她可惜育隆走得早,沒能來得及一起聽聞佛法,後來除了幫他延續每個月的捐款之外,家人決議用他的撫卹金捐榮董,藉此與慈濟結緣。「他很善良,做好事對他來說,是如此自然而然的舉動,如果有來生,會希望他不忘去學習佛法的智慧。」
傅心怡的公公曾因為育隆的早逝,向她道歉,「婆婆也曾私下找我媽媽談,如果我之後遇到更好的對象,她會像嫁女兒一樣祝福我;如果還沒有對象,她捨不得讓我搬出去一個人孤單的生活,希望我繼續跟他們住在一起,相互照顧。」
還在療傷的她,其實完全無心思索對象的事情,但是公婆的善良大度讓她覺得窩心。
與婆家關係密切,她觀察到彼此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調適悲傷:公公的話少,習慣將情緒藏在心裏,鮮少談起育隆及其相關的話題;婆婆則會偶爾聊起往事時默默流淚或呵呵笑;小叔與小姑會透過書寫,或分享或私密地記錄手足間點滴。
娘家的爸媽也不捨女婿,更擔心女兒,媽媽因此經常北上關心,「結果看到她也很悲傷,卻還要陪伴我,我反而更難過,覺得自己好不孝,心情很煎熬。」
幾位與育隆要好的消防同仁,告別式後經常來黃家探望,起初是想為長輩盡點棉薄之力,後來長期互動下建立了如家人的情感;逢年過節或長輩生日他們都會來問候,聊些生活和工作上的趣事,逗得大家都笑得很開心。
那個告別式結束的隔天,發現從此上下班都要獨行,難過恐懼到邊騎車邊流淚的傅心怡,慢慢地回到常軌了,內心的悲傷逐漸在淡化,免不了偶爾觸景傷情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,好好發洩過後再回神認真過活。
「育隆對人和動物的愛與關心都很自然、很溫柔、很細膩,帶給我很多的感受和學習。或許『薰法香』到一個地步,我可以跳脫小愛去看得更寬廣。」她期待也相信會有那麼一天。
(文:鄭雅嬬 本文摘自:《慈濟》月刊588期)